30年前,那個我們還稱作「神州」的中國大陸,像是從地底,其實是宿
舍裏頭冒出來的學生隊伍,從四面八方,浩浩蕩蕩地向各個城市中心廣
場集結匯聚,在毛澤東像下炙熱的燃燒自己。有人懂得了要爭民主,也
有人跟著大隊裡的愛人、同學、哥兒們懵懵懂懂走上街頭。有人在人流
裡被沖散,有人在當時就像是一個遊魂,外面澎拜捲起千堆雪的浪潮只
是他迷亂青春的背景。不管如何,北京槍聲響起之後,一切煙消雲散,
當場擊斃了八○年代的理想主義,血腥屠殺了整個世代人的熱情,遍地
熱血,一晚涼冷。那一夜夢醒,世界突然像斷崖似的跌進九○年代,沒
有銜接跟過渡,昨天的事沒人再提,就像是「一場遊戲一場夢」,大家
都夢醒了,不想不願也不敢再去作夢,特別是那屆的大學生,仿佛一夜
間都被勒退,永遠永遠的肄業。原來夢想的代價是重則血肉粉碎,輕則
會掉進青春嘎然而止的虛無裡面。於是乎,整個社會發了狂似的再一次
陷入另一場擁抱庸俗與物質主義的大躍進。
鏡頭回到當代城市,不論北京、上海、武漢、南京,還是這部片裡的廣
州,只要進了婁燁畫面裡的絕對領域,都會被濾成陰暗、潮濕、殘破的
樣貌:凋零ing但你仍聞得到他曾經雋永的香...,就像他所有電影裡的女
人一樣,就算她們跟電影裡那些自私自利貪得無厭的雄姓一樣,也在自
己的欲望,感情,邏輯中掙扎求存,甚至害人害己,都還是感覺得到創
作者總還是憐惜著這些時代下的無辜者。
而鏡頭更遠處背景裡的繁華拔高的高樓大廈,都跟故事裡的主角沒多大
關係,他們的生存動機只剩下激烈偏執的欲望,對金錢的、對愛欲的,
彷彿這是荒誕人世裡唯一值得寄託的東西。也因為如此,那些即將傾倒
的老區、工廠,更能隱喻他故事角色幾近崩潰、自毀,可以說是歇斯底
里的人性狀態。
他選擇用犯罪類型片來夾帶著64一代人在城市迅速擴張之中,求生存的
狠勁,不論是貪婪、暴力還是愛欲。劇情,也沒什麼好多說的,不過就
父輩母輩的玫瑰瞳鈴眼,和下一代人lost and found 而已。角色人物的
時代內核,還是比煽色腥的社會版新聞還動人。
那一代人,為了擺脫虛無,發了狂似的狠命賺錢,在接迎改革開放翻天
覆地的時代裡面,在迪斯可舞廳夜總會裡玻璃球折射五光十色霓虹的廉
價虛奢之下,一群人隨著資本主義和金錢權力狂舞,狠狠押上身家賭一
個機會翻身,喝酒是狠的,愛也是狠的,恨也是...。
同一個時代,白先勇的台北人在偏安小城裡活成了落寞貴族;而婁燁幾
部電影的鏡頭下的中國人,則是活成了命運的捞女與賭徒,他們總是跟
自己的人生鬧彆扭,誰也不知道他們是無法回頭,還是不把自己作死不
甘心的欲罷不能,一句話,爛賭鬼。然而,最後在新時代來臨時,他們
通通成了城裡高樓包夾的城市裡面一座待拆遷的老區,都更的怪手推倒
了房子,殘破不堪的瓦礫裡面是一代人更殘破不堪的瘋魔歲月荒唐爛事
,以及在那段日子之前,那麼一小段,真的只有一小段的青蔥的往事。
婁燁的新電影叫《風中有朵雨做的雲》,片裡卻是唱著【一場遊戲一場
夢】,還唱了兩遍。
他說,睡吧,一覺醒來,世界就不一樣了。
但沒有人料到,一覺醒來,我們就不一樣了。
電影文案說...會過去,被忘記。是的,你看故事線像混亂的記憶一樣被
剪得多碎,就知道。無論30年前是否參與其中,那一夜的撞擊跟輾壓,
很多人一部份的自己已經死在那夜,有人憑弔、有人逃離、有人刻意忘
記、有人變成孤魂野鬼、有人跟上了時代的賭桌...有人變成婁燁《頤和
園》、《風中有朵雨做的雲》等等幾部電影裡的大大小小有名字沒有名
字的角色。
晚安,64。